第026章 幫我殺個人

　　“咳……咳……咳！”
　　劇烈的咳嗽，猶如瀕死的慘叫，讓人心底打寒。
　　咳聲的主人，像蝦米壹樣在床上蜷縮著，身子隨著咳嗽的節奏，痛苦的抽搐。
　　咳嗽後，嘴裏吐出來的東西，壹片殷紅。
　　床上的，這是曾經的淮西猛虎，郭子興。
　　張氏淚如雨下，伸手在郭子興的脖頸上摸了壹把，燙得駭人。
　　馬秀英擰濕壹條毛巾，搭在郭子興的額頭，心卻飄到了屋外。
　　郭子興之所以還沒死，就是因為吊著壹口氣，要見壹個人。
　　小五，妳來了沒有？
　　……
　　僅僅壹江之隔，南北已經是天差地別。
　　金陵的雪，還未凝結成霜花。
　　濠州的雪，卻已經能凝固在鐵甲上。
　　遙望濠州城墻，朱五不禁想道，去年濠州的雪，沒有這麽大。
　　三千定遠親衛中軍，滿身征戰傷痕的淮西子弟，在踏上故土以後，看向家鄉的城池，眼神中不但沒有渴望，反而帶著熊熊的火光。
　　這裏曾是他們的家，但是占據這裏的，不是他們的人。
　　“小五到了！”
　　城頭上，遙望前方的朱重八喃喃自語，目光有些復雜。
　　好軍好馬好甲，三千鐵甲兵在雪中蜿蜒前行，猶如壹條翻身的地龍。
　　“小五，更強了！”
　　金陵城失守，天下震動半壁皆驚。
　　原以為，殺退脫脫後，定遠軍也得元氣大傷。朱五只能退回和州，默默的舔爪子療傷。
　　但是，誰都想不到，定遠的恢復這麽快，這麽猛。淮西老軍為骨幹，壹舉擴充過了五萬。
　　五萬敢戰之兵下金陵，那是大元朝廷的東南重鎮，不出壹年，這五萬就會變成十萬，二十萬，甚至有壹天，五十萬人。
　　湯和現在朱重八身邊，也是臉色凝重，“真放朱小五這些人進城？他來的可是三千，不是三十？他朱小五見帥是假，炫耀兵威是真！”
　　“小家子氣。”朱重八笑笑，“現在的小五，用得著跟咱們炫耀嗎？用的著耀武揚威？”說著，笑意，漸漸失去，“不過，就算是耀武揚威，小五現在也有這個資格！”
　　濠州的城門開著，靠近城門，好大的城墻擋著，冬雪似乎小了不少。
　　“藍玉，上回咱倆差點死在這兒！那天，也是從這個門進的城吧？”
　　馬上的朱五有些後怕的感嘆壹聲，藍玉就已經猩紅了雙眼。
　　“五哥，要不要留下壹隊弟兄，把這城門占了？”
　　朱五冷笑，說出個朱重八通往的話，“小家子氣！”
　　說著，又是冷笑，“咱們是來做客的，就算主人是惡人，咱們也不能做客惡客。”
　　藍玉回頭朝弟兄們大聲喊道，“記住，進城後只吃咱們自己帶的東西！”
　　聞言，朱五笑笑沒說話。
　　戰馬進入濠州的瞬間，他的心格外寧靜。
　　……
　　“小五！”朱重八大踏步而來。
　　“重八哥！”兩雙大手握在壹起。
　　雪中，二人笑著對立，朱重八還是比朱五高出半個頭，但是朱五的肩膀，已經和他壹般寬厚了。
　　“閑話咱們兄弟壹會再說，先去看大帥。他就是等妳呢，妳不到，他都不咽氣。”
　　朱重八領著朱五往帥府裏面有，邊走邊道，“人啊，有啥別有病。郭大帥病得這樣，誰看了心裏都不得勁！雖說他以前有很多混賬糊塗的地方，可是人死為大，咱們也得想想他好的地方……”
　　“重八哥，妳要不是濠州總管，不是他女婿，會這麽說嗎？”
　　朱重八的腳步頓時慢了下來，臉上滿是愕然。
　　小五，學會說話誅心了！
　　早就會了，只是朱五不願意用這樣的方式，去揭別人的短。
　　我來見郭子興，是因為想聽聽他到底要說什麽？
　　而不是，單純的念著某壹段日子，念某個人的好，或者說在某人死後，所有的心結怨恨煙消雲散。
　　不可能的。
　　所以，隨後兩人壹路，無話。
　　……
　　“到了！”
　　郭子興房前，朱重八停住腳步。
　　熟悉的院落，熟悉的房間。朱五打量著周圍的情景，還來不及感嘆，人心無常。
　　腳步，就不由得停住了。
　　吱……
　　房門請響，壹身素衣的馬秀英從門裏出來，正好與朱五對上。
　　她……變了！
　　原來大姑娘的妝容變成婦人模樣，頭發挽成結。
　　她……也瘦了！
　　原來總是神采奕奕的眼神中，多了許多寂寞和悲傷。
　　但是，朱五不敢看著她的眼睛。
　　得饒人處且饒人！
　　當初這句話自己滿口答應。結果，屍山血海，幾萬人命喪黃泉。
　　最後，濠州城下虐殺郭天敘，頭顱做成京觀。
　　她……有沒有後悔過救我？
　　朱五擡起頭，盡量讓自己像從前壹樣，“秀英姐！”
　　“來了就好，爹在裏面，進去吧！”說完，馬秀英讓開半個身位。
　　朱五點點頭，裏面有下人拉開房門。
　　邁步進去，原來這裏是郭子興召集將領議事的地方，四面都是窗子，陽光照進來，壹群魁梧的漢子肆無忌憚的大笑，充滿陽剛之氣。
　　但是現在，四面都封得嚴嚴實實，生怕進風。裏面沒有陽光，沒有男子漢，只有腥臭的藥味，還有小心翼翼的仆人。
　　郭子興的床，就在那邊。朱五剛要邁步走過去，就聽門外傳來兩人說話的聲音。
　　“妹子，這幾日熬壞了吧？咱瞅妳都瘦了！”
　　“沒事，就是累了！重八哥，妳咋又傳這件舊衣裳，俺給妳新縫的衣裳，妳咋不穿！”
　　“哈哈，咱等過年祭祖時候穿。讓老祖宗看看，咱重八娶了壹個多好的婆娘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是嘍，她被郭子興許配給他。
　　所以，她嫁給他。
　　朱五的手在刀把子上不住的摩挲，眼角控制不住的跳，壹下比壹下快。
　　忽然，眼前的場景似乎變換了。
　　周圍不在冷冰冰，而是熱鬧非凡。
　　自己站在院子裏看著賬房先生殺豬，周圍的夥計歡呼雀躍。
　　忽然間，壹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，“留點上好的後臀尖兒，給爹爹包水餃。”
　　明眸皓齒的姑娘，笑起來像畫。院子裏的夥計都低下頭，不敢看他。
　　只有，朱五傻乎乎的偷偷打量。
　　“小五，楞著幹啥，把肉給大小姐送去！”
　　“妳新來的……？”
　　“看妳還挺幹凈的，幫俺燒火吧……！”
　　“妳不像造反的，造反的哪知道海米包子餃子……！”
　　“姐……救救我，救救小五！”
　　“小五，得饒人處且饒人！”
　　嘩……
　　身上的鐵甲在胳膊突然的動作下，發出輕響。
　　朱五揉揉了額頭，深深突出壹口氣。
　　過去的只是過去，讓他過去。
　　隨後，朝著郭子興床前而去。
　　床邊的夫人和下人，在朱五過來的時候，就悄悄退去。
　　床邊有個凳子，朱五徑直桌下，腰刀橫於膝前。
　　床上，半靠在被子上，如同枯骨壹樣的郭子興，在朱五坐下的時刻，如死水壹樣混濁的眼神裏，似乎有光在閃動。
　　他真的要死了。不是快死，而是要死，出氣多進氣少，臉上滿是灰色。
　　“郭……”
　　“掌櫃的，我來了！”
　　仇恨永遠不可能消散，但是對於壹個快死的人，朱五也不想口出惡言。
　　叫他郭子興？
　　叫他郭老賊？
　　叫他郭大帥？
　　都不如叫他掌櫃的。
　　“五……妳來啦！！”郭子興的聲音沙啞的嚇人，像是嗓子眼裏有刀在刮墻。
　　“妳想見我，啥事？”
　　其實，當妳面對的是壹堆過說話的骨頭時，似乎心中的仇恨，就沒那麽大了。
　　況且，嚴格來說，應該是郭子興恨朱五更深。
　　“妳近壹點，俺有事求妳！”
　　朱五靠進了壹點，床罩裏的郭子興，像極了棺木裏的詐屍。
　　枯瘦的手在顫抖，郭子興的聲音斷斷續續，“五……拋開天敘不說，俺對妳如何……咱爺倆……如何……？”
　　拋開郭天敘，朱五說不出郭子興的壞話。只是人生在世，恩恩怨怨扯不清楚。
　　於是，慢慢點頭，“捫心自問，咱心裏記得妳恩情。”
　　郭子興費力的笑笑，“好……俺求妳……”
　　“妳說吧……啥事……”
　　“幫俺殺個人……”
　　“誰？”
　　郭子興的臉上冷笑著，混濁的眼睛裏，映射出仇恨。
　　“幫俺殺……”
　　朱五瞇著眼睛，“誰？”
　　“朱……重……八……”